蓉城的老茶馆实在是很讨人爱。但凡落了座，总想消磨一天一夜才肯罢休，奈何每次都不得尽兴。我的确该可怜自己、悲哀自己，当真记不到每天都在忙些什么“有意义之事”，居然连泡进茶馆里的闲暇都挤不出来。
    成都遍地茶馆我早有耳闻，待到自己亲眼见了亲身走了，才明白区区一个“遍地”说得还是太过谦虚了。数不清的茶馆是成都汩汩的血脉，是成都流淌的气劲。茶馆是活的，所以成都是活的。茶馆五花八门，样式繁多。大抵现在有很多人乐于坐在装修典雅的会所里，邀着客户品一场功夫茗茶，一边大谈特谈着茶道，一边大谈特谈着生意。不过在我的理解中，最有感觉的最正宗的当属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茶馆。茶馆这种地方，只要上了年纪不变味道，骨子里决能淬出一种磅礴的包容气度和脱俗的睥睨之态。我见过很多文章单用一个“接地气”就对成都的老茶馆盖棺定论，太不高明，太浅薄，实在难以形容出其魅力。或许说透了，老茶馆是活的，所以成都才是活的。
    比较出名的老茶馆里，我先到的鹤鸣，后去的复兴。一个在人民公园，另一个在黄龙溪古镇，都没有门票。鹤鸣像一个窝在锦椅中的老王公，而复兴则像一个历尽波澜的老前辈。没有高下之分，同样韵味十足。但我偏心一点吧，复兴老茶馆更让人舒服一些。相比于声势壮阔修筑气派的鹤鸣，复兴很静，很慢，更有烟火气，更有人情味，更像人世间。
    茶馆里每一处都尽可能保持着几十年前的原汁原味。那墙皮就该脱落，那牌匾就该掉漆，那价目表就该毛笔手书，那方桌矮凳就该磨得锃亮，那烹茶就该用泥炉铜壶，那说书人的褂子就该随意地搭在屏风上，那茶博士就该着蓝袍布鞋，那口里上茶添水的吆喝就该浑厚稳当，声调远长。唯一让人出戏的，只是贴在柜台上算盘前有些可笑的两个收款二维码罢了。
    何谓人生，人生何谓，也不过就是在上了岁数的老茶馆里喝一盏最传统的老三花，听着茶博士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与茶客们吹牛扯淡的谈笑声交叠错落，等着说书人换上大褂登台献艺，跟座儿们边嗑干果边玩牌打麻将，读着日报骂着世道。足够了。足够了。老茶馆只传承不没落，老茶馆只坚守不落伍，老茶馆只平凡不平庸。
    老茶馆是生活，更是生命，是百态人生交集荟萃的大熔炉。一茶一座，免费续水，十块；花生瓜子大碟十块，小碟五块，一视同仁。老茶馆没有尊卑上下，只有一座一盏飘着香醉着人的盖碗茶，只有嗑瓜子剥花生的、打牌的耍麻将的、读报的听书的、采耳的按摩的、抽烟的摆龙门阵的、摄影的旅行的，人，形形色色，但彼此平等、彼此相安、彼此善良、彼此和谐的人们。这样的氛围才是最让我着迷的，最值得我追求的，我最希望去创造的；这样的老茶馆才是我心中真真正正的桃花源。
    我早就写过，在我心里，“悲”“悯”二字的意义一向是最高的，也是我现今无力无能又不甘心的写照和见证。古镇有很多卖花环的老人家，头发花白身材佝偻还要挑着担子走来踱去，低三下四地乞求过路的游客买上一个，吃闭门羹是常事，有时还会被冠以“妨碍拍摄镜头”的“重罪”被嫌恶和厌烦地赶开。我所能做的，也不过只是赶快去买下一个花环罢了——还要去一旁换出现金，看着老人家慢慢地找给我一块一块的零钱，再劝我多买一个——明明是我买了她编的花环，纵使有些枯萎了，到头来还要老人家对着我一个小辈连声道谢！类似的情况无处不有，每天都在发生。我深深的遗憾，我也只能够去深深的遗憾。共情也好，善感也罢，总之我见不得，我见不得！
    这个世界，为什么不能让该过得好的人都能够过得好呢？就是不能啊。连问个为什么都问不出口，居然都无处可问。
    老茶馆的境界正是我所祈盼这个世间能拥有的，但我常常只能泡在茶馆里麻痹自己。我明明想趁着年轻的时候做许多事，许多我想做的事。但我现在正是年轻的时候，实际上我发现似乎什么都做不了。我在眼睁睁地看着年轻过去。今天又翻了我的空间，记录了我成长的空间，好像是QQ空间，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四维空间。我很清楚地发现，我最初很丧，后来又变得很悲哀，但我一直热爱生活，热爱生命，热爱每一个我想热爱的人，热爱每一件我想热爱的事情。就像热爱坐在老茶馆里一样。
    我煞有介事地托着茶盏，捏着杯盖，小口嘬着茶，心里不那么满也不那么空，期待着明天又逃避着明天，觉得自己该活得幼稚一点，又很希望自己快一些能够独当一面。此时，泥炉子上仍旧安安稳稳地燃着小火，火苗上仍旧安安稳稳地放着铜壶，铜壶中仍旧安安稳稳地烹着开水，一旁的茶盏仍旧安安稳稳地候着茶博士，茶叶仍旧安安稳稳地躺在茶盏底。于是，我清楚地知道，我仍旧需要为着一个安安稳稳的世界去努力一辈子。我仍旧需要去罗马。我仍旧年轻着。
    泥炉烹茶，万家灯火。
    泥炉烹茶，人情绵长。
    当一个人真正依着热爱与幻想去做一件事的时候，是会有奇遇的。蓉城的老茶馆，就是我的奇遇。或许已经是一些人的奇遇，或许也将会是一些人的奇遇。

作者：文学院2020级3班 闫鲲宇